民间故事：婚宴审凶

冷冰寒

明代万历年间，沘河县出了一位清官刘登云。刘知县为政清廉，执法如山。不料任期未满3年，为了一桩命案，主动引咎辞职，给后人留下一个教训，也留下一段佳话。
话说这一天的上午，刘登云正在后堂批阅公文，门子传来两份请柬。这两份请柬，一红一白，一喜一悲，同为老学友牛牧村家发出。白柬请他参加牧村前妻大翠丧仪，红贴邀他出席牧村续弦小翠的新婚大礼。时间都是今天上午。
刘登云看完请柬，初时甚觉可笑，继而感到惊异。突然记起几天前在牛庄办一命案，公务之余到牛牧村家小歇，见牧村之妻大翠身体健壮，并无病态，怎么说死就死了？即使是暴病身亡，尸骨未寒，牧村一个饱读孔孟之人，也不该立马再娶呀！
俗话说兔死狐悲，物伤其类，动物尚且如此，何况人乎？更不该把葬妻与续弦这样的红白大事搅在一起，弄得人哭笑不得！
刘登云把两份请柬把玩一阵，猛然眉头一紧，失声叫道：“不好！”忙吩咐师爷备轿，亲往牛庄。
师爷一愣。刘知县到任以来，公务为重，遇到这一类事情，都是派一差役，白事送挽幛，红事送贺礼，并不亲自出面，已成惯例。今天这是怎么回事？
刘登云见师爷犹豫，又催道：“速速备轿，再晚就坏了大事！”师爷见刘知县满脸怒色，火烧眉毛一样焦急，知道事关重大，再不敢多嘴，就命班头备了轿子。
转脸问刘登云：“大人，这贺金、丧礼还按旧例吗？”
刘登云狠狠说道：“带一条法绳足够了！”
师爷又是一愣，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，吊唁不带挽幛，贺喜不带贺金，而带一条法绳！可他知道刘知县虑事周全，极有主见，这样做自有道理。便嘱咐班头，多带几个跟班，好生照看老爷。
红白大事同时操办，的确是百年不遇的奇事。因此，牛家的亲朋好友，老亲旧眷，都来得很早，一来瞧个新鲜，二来为牛牧村帮忙。
日头刚过树梢，大翠已入土为安；迎娶小翠的唢呐便已奏响。牛牧村给新坟上添了最后一把土，就抹去泪水，急急赶回家中，吩咐帮忙的乡邻，拆去灵堂，挂上红灯，收起挽幛，贴上喜字。自己也摘去黑纱，换上红衫。才为寡汉，重作新郎，站在门口迎接花轿。
刘登云的轿子紧赶慢赶，赶到牛牧村家时，新郎新娘已经行礼如仪，叩拜已毕。贺喜的宾客上过贺礼，都已落座。牛牧村没有料到刘知县会亲自来，不免喜出望外。自然是让在首席，待为上宾，自己亲自作陪，并连连致谢：“父母官大驾光临，蓬荜生辉！干杯，干杯！”
刘登云还过礼，问道：“老学兄，你红白喜事一起办，大喜大悲，先悲后喜，这里有个什么讲究？我倒想见识见识。”
牛牧村压不住得意之色讲了起来。
原来，牛牧村之父，与其岳父是世交。父母故去后，就依靠岳父资助读书。牧村三榜落第，岳父并不嫌弃，反将爱女大翠许其为妻。牧村不忘此恩，教书得了银两，每每买些礼物孝敬岳父。
前天牧村买得一只甲鱼，养在水缸里，专程请了岳父来喝甲鱼汤。待岳父进屋坐定，牧村就去厨房催大翠杀甲鱼熬汤，自己又过来陪岳父喝茶叙话。等到中午，却不见大翠送汤来。
牧村再去厨房催问，突然失声哭叫：“爹爹快来！”岳父看时，只见大翠头下脚上扎在水缸里。急忙拉出来，早丢了性命。
牧村哭得死去活来，口口声声责怪自己，拿头撞墙，定要随大翠而去。倒弄得岳父好生没趣，若自己不贪女婿的甲鱼汤，怎么会坏了女儿性命！顾不得自己难过，死死拉着牧村，百般劝慰，并执意把二女儿小翠嫁给牧村，一慰贤婿，二续姻亲。
牧村知道小翠长得和大翠一模一样，可以抚慰自己的失妻之痛，也就答应了。按照这里的乡俗，续弦若是妻妹，那就白事红事一天办，表示亲戚一天未断。
牧村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，重又执壶斟酒：“乡村陋习，见笑了。用酒用酒！”
不料刘登云听完这些，顿足喊道：“怪我怪我，白搭了大翠一条性命！”
众人听得莫名其妙，连牛牧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：“老学友，真是不酒而醉。我妻大翠死于非命，我和岳父大人亲眼目睹，与你有什么关系？”
刘登云勃然变色，冷冷笑道：“好一个死于非命！来呀，把牛牧村这凶犯拿下！”
跟班的衙役虎狼一样扑上来，亮出法绳，不由分说把牛牧村捆了个结实。牛牧村刚作新郎，瞬间又成囚犯，惊得叫苦不迭：“刘大人，你开什么玩笑！”
刘登云已不认这个老学友，拿出官威喝道：“牛牧村！你一个孔孟之徒，读书之人，心也太毒了，竟敢连伤3命！”
牛牧村已经镇静下来：“刘大人，别说连伤3命，就是只伤1命，你也要拿出证据来！”
刘登云吩咐众人撤了酒席，把婚宴变作公堂，整冠坐定：“你既然执迷不悟，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！”
众人被闹糊涂 了，不免议论纷纷，一片哗然。
刘登云何等明白，众人那点疑虑早看在眼里。一声肃静，众人噤口，这才缓缓问道：“桃花庵命案，诸位可曾忘记？”
众人又是一惊。桃花庵命案，才过几天光景，自然不会忘记。难道那淫尼暴死，那恶棍伏法，都是牛牧村所为？一时冷汗阵阵，毛骨悚然，再也不敢小瞧牛牧村这白面书生。推开酒杯，静观刘知县断案。
牛庄村头，有一桃花庵。庵中只有一个女尼，叫作慧心。这慧心四十来岁，徐娘半老，风韵犹存。六根不净，俗性难改，隔三岔五弄出些风流勾当，污染乡风。因此，庵里香火不旺，十天半月难见一个善男信女朝拜，倒是常有些浮浪子弟出入其间。尤其本村一个叫牛鞭的无赖之徒，更是和慧心同流合污，全不顾忌众人指责。
这一天的清晨，桃花庵不闻晨钟，不见课诵，却有一群野狗绕着桃花庵走动，汪汪狂吠。有人担心出了怪事，忙报与地保。地保看时，只见庵门洞开，慧心赤条条躺在床上，早已毙命，血污满脸，嘴里含了半截舌头。
刘知县接报，立即带了仵作人等前来勘案。勘察结果，是歹徒行奸，慧心不从，咬去歹徒舌头，歹徒致慧心于死地。如此结论，凶手自然好查，很快就找到了牛鞭头上。牛鞭满嘴流血，又少了一截舌头，正是有口难辩，当下就被索子套了，问成死罪，押回县衙，打入死牢，只待秋后正法。
围观的百姓见刘知县破案神速，个个钦佩。可刘知县，虽有百姓称道，却并不见愉快，反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，到牛牧村家喝茶，稍事休息。原来这刘登云是邻县随州人氏，与牛牧村同为林泉书院学生。二人同窗十载，友情颇深。后来共赴大比，牛牧村名落孙山，回乡被一学馆聘为先生。刘登云进士及第，作了知县。因了这一层关系，二人虽一官一民，却常有来往。
牛牧村让过座，又唤出大翠见礼。然后竖起拇指赞道：“学友明镜高悬，断案如神，佩服之极！”
刘登云扫了牛牧村一眼，摇头道：“慧心不守佛门戒律，死有余辜；牛鞭五毒俱全，民愤极大，他日正法，也算为民除了一害。既然人心大快，本县也就顺乎民意吧。尚有疑点种种，也就不予细察了。”
牛牧村一怔：“如此说来，牛鞭并不是真凶？”
刘登云又扫了牛牧村一眼，意味深长地说：“可惜他少了舌头，有口难辩。至于那真凶，念他不是滥杀无辜，本县权且网开一面吧。好了，我们不谈这个，说点儿别的事情吧。”
牛牧村急忙转了话题，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子曰诗云，中庸大学，刘登云方才离去。
既然桃花庵命案已有结论，现在刘知具又旧事重提，把牛牧村扯进去，牛牧村岂肯认账？因此口口声声要刘登云拿出证据。
刘登云从容不迫，缓缓说道：“你我同窗十载，情同手足，在林泉书院分手之时，我曾解下一枚白玉扇坠相赠。不知此物还在否？”
牛牧村打个冷颤，忙说：“学友赠物，我视若珍宝，系在扇上怕丢了，因此时刻贴身珍藏。”
刘登云不动声色地问：“可容我一观？”
牛牧村摇摇头：“那扇坠晶莹剔透，小巧玲珑，大翠生前十分喜爱，每每宽衣解带之时，总要把玩一番，爱不忍释。我想学友将它赠送，已属我之物，因此又将它转送大翠。此次大翠故去，此扇坠就做了殉葬之品。刘大人要看，只有掘开大翠新坟……”
刘登云从衣袖取出一物，举在牛牧村面前，冷笑道：“你睁大眼睛看看，这是什么？”
牛牧村细看，正是那枚白玉扇坠，不由面如土灰，惊问道：“此物如何回到大人之手？”
刘登云道：“前几天勘察桃花庵命案，我在发案现场拾得。学兄，慧心淫荡成性，招蜂引蝶，桃花庵可不是你涉足的地方。这，你如何解释？”
牛牧村满脸冷汗，再难狡辩。加之刚才的谎言被当场揭破，已没脸面去看刘登云。低着头说：“我全说了吧。”
牛牧村教书的学馆，离牛庄10里地。路虽不远，可牧村与馆主订有合约，每月只能回家一次。好在牧村已无意于功名，只图肚里那点墨水教书换银子，也就答应了。
只说这一个晚上，风清月白，夜阑人静，有三月的春风，把桃花的芬芳送进室内，好不宜人。牧村读了一会《西厢记》，想起家中娇妻，就有些把持不住，竟踏月而归，回去找大翠尽那鱼水之欢。
也是牧村读西厢入迷，来到自家门前，不叩门，不叫大翠，却效那张生，越墙而入，要给娇妻一个惊喜。牧村来到窗前，却听见屋内响动异常，大翠娇喘吁吁，正与一个男人做成好事。而那男人，听声音竟是牛鞭！
牧村怒火中烧，血冲脑门。想不到自已含辛受累在外边教书挣钱，大翠却在家里红杏出墙，陈仓暗渡！更恨那牛鞭，一笔写不出两个牛字，好歹也算个本家，竟然奸我妻子，实在可恶。便在墙角摸起一块半截砖，当下就要破门而入，捉奸捉双，教训一对狗男女。
可又一想，自己一介书生，手无缚鸡之力，进得门去又能怎样？大凡敢奸人妻者，多是色胆包天之徒，尤其那牛鞭，性情粗野，一身蛮力，只怕捉奸不成，反送了自己性命，还有大翠，丑事当场败露，只怕不助丈夫，反向牛鞭，局面更不可收拾。罢罢，且忍下这口恶气，从长计议，使用心机，雪此大耻。想到这里，牧村重又翻墙出去，连夜回到学馆。
隔了一天，牧村告假回来。大翠一见，立即掩了门，扑进牧村怀里，撒娇道：“你好狠的心，这么长时间不回来，想死我了。”
牧村冷冷推开大翠：“我前天晚上回来过，见有牛鞭陪你，并不寂寞，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大翠大惊失色，目瞪口呆：“你都知道了？”
牧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我也只好休了你，索性成全你和牛鞭作成夫妻。”
大翠扑通跪倒：“只要不提休字，任凭夫君处罚！”
牧村长叹一声，扶起大翠：“也怪我照顾不周，才弄成如此局面。唉，岳父对我恩重如山，我岂肯休了你，让他老人家脸上难堪！我只不明白，你原是本分女子，怎么就轻易做出这等丑事！”
大翠见丈夫如此大度，哪敢隐瞒半点私情，羞羞惭惭，道出事情原委。
要说事情开始，真的不怪大翠。那牛鞭早馋大翠姿色，欲乘牧村不在家时得手。百般挑逗却连遭大翠拒绝。无奈才求慧心牵线，成其好事。大翠婚后二年不孕，曾到桃花庵烧香求子。慧心借此接近大翠，声言要收大翠为带发弟子。待时机成熟，就与大翠夜宿一室，传那淫狎之法，同效男女勾当。
某一夜，却暗中换了牛鞭。待大翠发觉，已无可挽回。这类事体，有其一必有其二，就此成奸，经常苟合。
大翠说完，连连掌嘴：“饶奴一回，再不敢了。”
牧村又是一声长叹：“人非圣贤，孰能无过？只是你要悔过自新，牛鞭一个无赖，岂肯放过你？更可恨牛鞭一张臭嘴，占了便宜还卖乖，到处张扬，惟恐别人不知道他占了牛牧村的妻子。不然，我在学馆，怎么会知道此事？”
大翠自然辨不出这番话的真假，着实恨那牛鞭，又要表现自己，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：“怎么出你恶气，奴家全凭吩附！”
牧村道：“让牛鞭闭了臭嘴永不再提此事！”
黑夜，大翠依计而行。牛鞭又来亲热，叫着心肝宝贝，搂了大翠就亲嘴。大翠噙了他的舌头，猛一用力，就咬下半截。牛鞭疼痛难忍，知道不妙，转身逃掉。躲在暗处的牛牧村闪身出来，接过半截舌头，急步出门，直奔桃花庵。
慧心这些日子被牛鞭冷落，正在寂寞难耐。见一个男人扑过来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掀开被子，投怀入抱。牧村一边虚与委蛇，一边就卡了慧心脖子，将一腔仇恨，全用在手上。慧心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，就稀里糊涂作了风流鬼。
第二天，桃花庵就出现了那个命案现场。牛牧村交代毕，叹息道：“可惜我在现场遗失了扇坠，不然……”
刘登云打断他的话，冷笑道：“不然就查不出你这个真凶？依你之见，本县就只配回家卖红薯了！哼哼，你也太自信了吧。前几天我曾对你说过，本案尚有疑点种种。那慧心既是淫妇荡妇，来者不拒，怎么会咬人舌头？况且他与牛鞭轻车熟路，臭味相投，怎么会咬牛鞭的舌头？牛鞭虽然口不能语，披锁之时，为何朝你家门前挣扎？我与大翠已见过几面，可那天她为何面露惊恐之色？移花接木，嫁祸与人，雕虫小技而已，岂能瞒过本官！拾得扇坠之时，我就料定你是真凶，其中原委，也大体推测明白。不过看那慧心牛鞭，都是死有余辜之人，将错就错，不与深究罢了。不料你却视人命如儿戏，杀了慧心，牛鞭被问成死罪，犹不自制，竟又再杀大翠！”
没想到牛牧村的岳父，却站出来为女婿叫屈：“刘大人，听你批评桃花庵命案，把我女婿定为真凶，小人口服心服。可我女儿大翠猝死，小人亲眼目睹，决非牧村所为，还望大人明察！”
刘登云指着牛牧村道：“让他自己交代！”
牛牧村竟大呼冤枉：“刘大人，我杀了慧心又嫁祸牛鞭，自知死罪难免。可大翠之死，实与我无涉！”
刘登云道：“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！也罢，本县自有办法让你认罪！”
遂与班头耳语数句，从厨房搬出那口水缸，放在当院。这缸半人来高，内容井水两担。刘登云绕着察看，失手遗落扇坠，便唤出小翠，代为捞取。小翠弯腰低头，才一伸手，冷不防被班头掀进去半截身子，缸水立刻溢出大半。
小翠只当有人跟新娘笑闹，正要骂人，被刘登云拦着了：“姑娘莫恼，本县匆匆赶来，大半为留你个清白之身。”
又转向牛牧村：“这样的水缸，深刚及腰，伸胳膊就可着底，怎么会失手跌进里边？即使掉进缸内，也只容得半截身子，而水已溢出，怎么可能淹死人？老学兄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？”
牛牧村见刘登云果然明察秋毫，只好供出：不杀大翠，恶气难消，留下活口，恐生后患。因此，乘大翠低头捞甲鱼之时，将她按进水缸，直至气绝。请岳父喝甲鱼汤是假，实则让他作个见证……”
牧村岳父如梦方醒，一头跪倒在刘登云面前。众百姓见状，也纷纷跪倒，呼刘登云为刘青天。
刘登云十分内疚，挨个扶起众人：“快快请起，我刘登云已不配称刘青天了。如果我不念同窗之谊，不姑息养奸，早早拿了牛牧村这个真凶，大翠也不会死于非命了！回衙以后，我定引咎辞职，以谢冤魂！”
后来，刘登云果然辞官不做，到林泉书院当了教书先生。不过，沘河县的百姓们提起他，依然说他是个清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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