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故事：卖身逢缘

杨志远

从前，有个叫尹厚的财主，他家世代勤俭务农，积下万贯家产。尹厚因娶妻多年不曾生育，便听信一位风水先生之言，在祖屋后另造了三间小楼，以求生下一儿半女。后来同乡人都称他“尹小楼”。
说来也巧，尹厚夫妻搬进小楼不久，果然如那风水先生所言，生下一子，为感谢风水先生的预言，尹厚给儿子取名楼生。又谁知，楼生长到4岁时，有一天独自上后山去玩，竟突然失踪了。夫妻俩寻找了半个多月，一点消息也没有。后山树深林密，偶有老虎出没，以为儿子是被老虎吃了，夫妻俩痛不欲生，怨自己福薄。
转眼间，小楼已年过半百，亲友和邻居见他家财丰厚，膝下无子女，就劝他立嗣。但小楼看穿了世事，有自己的主见，他认为：我这万贯家产都是自己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，决不能白白送给那些为要家产而假意喊爹叫娘的无义小人。他想离家远走，在萍水相逢之中，去寻找一个肯真心待他的人，如果遇上了这样心性善良的人，就领回来做儿子，让他继承自己的家业。他的这一想法，得到妻子的赞同，不久，妻子为他收拾行李，他就出门了。
小楼有心考验人，所以穿着一身破旧衣裳，戴了一顶破帽子，并且还按当时卖身的风俗，在破帽檐上插了一根稻草。有过路人见了，问他：“你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，人家买你是做奴仆使用？还是做老子供奉？”
小楼笑笑道：“我做奴仆自然是老了，所以只想卖给一个没有爹娘的苦命孩子做继父，替他看个门儿，管管家私，图个养老送终就行。”
路人都笑话他想得到美，只怕好梦难圆，没人要他。小楼听了，不仅没打退堂鼓，反而还买来一张纸，写了个卖身招牌挂在身上，那牌文是这么写的：“年老无儿，自卖与人作父，只取身价10两，愿者即日成交，不得后悔。”人们看了，有说他是个怪老头子，也有说他神经病。
小楼对众人的议论，左耳听，右耳出，不当一回事，终日背着招牌在街上走来走去，有时脚走酸了，就盘膝坐在地上，把招牌挂到胸前，就像一个化缘的和尚。
有一天，他来到松江府华亭县时，被一群恶少围住了。这个说：“孤老院要买你顶补叫花子头目。”
那个说：“乌龟行里要聘你去当乐户头儿。”
还有的在他头上敲一下，屁股上踢一脚，说买他去倒夜壶，问他干不干。小楼正被这帮混小子戏弄得无可奈何，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人，上前阻止恶少们说：“这是一个孤独老人，皇帝见了也要怜悯他，我们做晚辈的不说尊重他，起码也应该不欺侮他。”
其中有一个恶少望了望年轻人说：“你是个好样儿的，为何不拿出10两银子，买他回家做老子呢？”
年轻人回道：“我是个没爹没娘的人，只要这位老伯肯，就买他做个养父又有什么不好？”
小楼听了这番对话，赶忙打量了年轻人几眼，觉得这年轻人面目清秀，言语和善，举动仗义，是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，于是说道：“你如果有心，快拿银子来，我立即跟你回去。”
这时，有个围观者说：“你既卖给了他，就由他供养，还要银子做什么？”
小楼望着这人说：“不瞒大兄弟，我这嘴是挺馋的，茶饭酒肉之外，还要吃些零食。我不能一进门就向儿子要钱吧。”
围观者听了，连连摇头，以为买主不会再要他了。可年轻人却连连称赞道：“不错，不错，还没当爹就这般体谅儿子，将来爱子之心一定是无所不至了。”说完，给了小楼十两银子。
年轻人把小楼请到了一家酒店，先打了一盆清水，让小楼洗手洗脸，然后请他入座。那帮恶少想看个真假，也以吃酒为名跟了进去。只见老头儿坐在上首位，年轻人坐下首位。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给老头儿斟酒，如同亲儿子一般。
饭后，年轻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银子，双手递过去说：“身价之外，还多这几两，就烦请爹爹代收。从今以后，银子都由你管，你只管吃用，只要孩儿有，你爱吃啥吃啥决无怨言。”
小楼毫无愧色地接过银子，又把身上的招牌交给年轻人说：“这件东西就当作我的卖身契，你留着作个凭据吧。”
年轻人深深作了一揖，把招牌折好藏人袖中。接着，小楼以家长身份，与店主结了酒饭钱。恶少们看得目股口朵，都说这老少两个人是两个怪人。
年轻人把小楼领到住处，拜了三拜，十分坦率地说：“孩儿姓姚名继，是湖广汉口镇人，幼年丧亲，16岁跟同乡曹玉宇到松江来贩布。后来有了点本钱，就自己做些生意。今年22岁，不曾娶妻。孩子每见别人有父母，只觉孤苦伶仃，要到别人家做儿子，又怕人家说是贪占别人的财产。今日得遇爹爹，就不会有闲活了。孩子自幼无人教诲，全靠爹爹教导，求爹爹把尊姓赐给孩儿，再取一个名字，以后才好称呼。”
小楼心中自然高兴，但还怕这儿子有始无终，所以仍没说出真情，只随便应付说：“你既出银子买了我，我就跟你姓，叫姚小楼就是了。”
从此，父子俩亲爱非常，小楼想吃什么，儿子就买什么。过了半个多月，小楼又装起病来，他想试试儿子如何服侍，可是没装几天，就听说元兵已攻燕关，不久就打进金陵；又听说家乡盗贼蜂起，民不安生。他吓得魂不附体，无法再装下去，就把儿子叫到面前商量去路。
姚继也想回乡，就是别人所欠下的贷款，一时收不齐，还有不少货物也一时卖不出去，如果装运回乡，盘缠又不够，很是着急。小楼宽慰说：“路费的事你不必费心，但战乱时不能带货，不如把它交给相好的同行，请他帮助代管一下，能卖就卖，不能卖留着，世道太平后再来看看，如没受什么损失，就与这位帮忙的对半分成，倘若受到战乱，则按实情处理，不让人家吃亏。这样我与你才好轻身返回故乡。”
姚继点头称是，可他又担心地说：“爹爹是卖身之人，又哪里有银子？就是有也不会多的，孩儿单身度日容易，如今有了爹爹就是一份人家，空手回去，难道叫爹爹挨饿不成！”
小楼听了儿子这番知心话，不觉泪下。他爱抚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：“我的孝顺儿啊，不知你与我有什么缘分，竟有这片真情。实话对你讲了，我不是真正的卖身穷汉，只因要立个有情有义的儿子，才装成这个样子。从今后，你就是一个万贯家财的少爷了，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。”
姚继惊呆了，同时也为老人的一片真心面而感动得热泪盈眶。他将货物清点给一位相好的同行后，就与父亲一起收拾了行李，次日就登船向湖广驶去。
路上，父子二人免不了叙些家常。小楼对儿子说：“这次回去，第一件急事，就是替你定门亲。
姚继对父亲说：“不瞒爹爹，孩儿的旧主人曹家有个姑娘，名叫盈盈，生得貌美异常。孩儿早有求婚之意，姑娘也有嫁我之心。只因她父母嫌我太穷不肯同意。我想路过汉口时去打听一下，若是她还未出嫁，我向她父母讲明情况，倘他们都同意，我就先定下婚期，过后再来迎娶。但不知爹爹是否赞成。”
小楼听了十分同意。船到了汉口，姚继想让船家略等一等，可兵荒马乱，船上的人都恨不能早一刻飞回家去。小楼见无人肯等，便从破包袱中取出两封银子给儿子，说道：“看来我只好先回去，这银子你拿去做聘金或者做盘费都行。无论怎么样，你都要早些回家，免我挂念。”
姚继点头答应，并也千叮咛万嘱附爹爹一路保重，这才拜别上岸。
再说，小楼一路顺风，不觉船行30里地，忽然捶胸顿足地高声叫喊起来：“坏了！坏了！这可怎么办啊！我这老糊涂真该死！”
原来他还一直没有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详细住址告诉给儿子姚继。
小楼急了半天，想起一个主意，凡经过一个地方，就在那里贴上一张启事。
姚继到了汉口，直奔曹家，想不到曹家姑娘已被强盗抢走了，死活去向不明。他暗自哭了一场，便搭便船向郧阳奔去。船行不一日，到了仙桃镇。只见码头上停泊了数不清的船只，岸上人来人往，川流不息，十分热闹。姚继向人一打听，才知是一些人贩子伙同乱兵趁兵荒马乱之时，把一些妇女抢来集中在这儿卖钱。
姚继想在人市寻找曹家姑娘，哪知这些人贩子和乱兵竟把抢来的女人当作臭鱼烂虾般装在布袋里，论斤计价，根本无法辨认，就是那些买者也不知自己买到手的女人是俏是丑，是胖是瘦。姚继正要转身离去，忽见路旁贴着一张晓谕帖：“卖人场上，不许闲杂人等往来窥视，如有不买空回者，即以打探虚实论，立行枭斩，决不姑贷！特谕。”
姚继见此，这才知道是不能空手而去的，没办法，也只好撞撞运气。他走到许多袋子跟前，随手点了一只，付了银子后，立即解开袋口，哪里想到里面装的竟是个满头白发、满脸皱纹的五六十岁老妇。
姚继细细打量了一眼，见老妇虽然显老，但不像一般人家的女人，反倒高兴起来。心想：前些时买了一个父亲，今日买了一个娘亲。嘿，有意思，我们3个人合成一个家实在太好了。主意一定，就对老妇说：“我是无娘的人，想认你做个娘，不知肯不？”
“你买了我这丑老婆子，不但不推下江去喂鱼，还认做娘亲，这岂不把老婆子折死！”
姚继见老妇没有反对，倒头便拜。接着请到店里吃饭，见老妇没穿多少衣服，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上。
老妇感激得大哭起来，最后，老妇又对姚继说，与她一起被抓时有一位绝美女子，年龄与姚继不差上下，如果买下来，与姚继是天生一对。姚继说：“如能买来也是一件善事，只是怎么能认出是那位女子呢？”
老妇说：“不难，那女子袖中藏有一件一尺长半寸宽的东西，你只把每人的袖子摸一下就知道了。”
姚继按老妇的办法，果然找到了那个女子。待他解开袋子，放出那女子时，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，这个女子正是他日夜思念的曹家姑娘盈盈。盈盈袖中之物也是姚继昔日赠的一把量布的玉尺。情人相会，悲喜交集，难友成婆媳，倍加亲热，两个苦中相遇的女人，相拥而哭。
花开两朵，另摘一支。话说小楼自从别了姚继，终日担忧。他虽在所到之处都贴了启事，可姚继根本没看到，自然也不会找到他的下落了。
老妇见姚继进退无门，就说：“我的住处离此不远，家中只有老妇一人，如不嫌就到我家居住。”
姚继无法只得跟老妇走，想不到他们的船一到岸，岸上就有人喊：“这不是姚继儿的船么？”
姚继大吃一惊，听口气分明是父亲，但他又怎么会在这儿？老妇听到声音也一惊，抬头一看，认出是自己的丈夫，正要喊他。小楼也认出来了，立即奔上前来，夫妻抱头大哭。不用说，老妇是小楼的妻子，自丈夫走后，她不久就被人贩子和乱兵所掠。
再说，小楼怎么在江边呢？原来他回家后不见妻子，又怕儿子找不到他，心里非常着急，所以来到江边，准备寻找妻子和儿子， 万万没想到妻子会和儿子一起回家，并且还带来个儿媳妇。这悲欢离合，真是奇到极处，巧到至极了。
一家人回家后，行了家礼，小楼对姚继说：“当初我们住在小楼上生了一个儿子，可惜落人虎口。今日把这卧房让给你们，少不得也会生儿育女。”
哪知姚继来到小楼，仔细看了门户、窗扇、床幔、桌椅等后，忽然惊叫道：“太巧了，我多次在梦中看见这个房子，这些东西，它怎么会在这儿？而且还是真的？”
小楼夫妇听了，也感到惊奇， 这时，姚继又说：“我还记得有一次梦中，有一个人对我说： ‘这是你生身的地方，那箱子里是你小时的玩具。’我打开箱子一看，里面的泥人、土马、棒槌、旗帜之类，竟像故人旧物一般。我一进这屋里，像是又回到那场梦中。”
小楼夫妇听了，越发感到奇怪，他们说：“真是太巧了，这床后也有一只箱子，都是亡儿的玩具，与你说的一点不差。”言罢，把箱子拿给姚继看，姚继边看边说：“不错，就是它，这些东西都是梦中所见。”
听到这会儿，小楼不由自言自语：“难道说我儿不是被老虎吃了，而是让人拐走了不成？”
姚继听了，也很奇怪，说道：“如果我是被人拐走的，可自己怎么从不听姚家人说不是他们亲生呀！”
一旁的曹盈盈不由大笑起来：“只你自己蒙在鼓里。当时你向我父母求亲，我父母本来是同意的，就因听说你是贩来的野种才没答应。但明说了怕你们姚家人见怪，就转着弯儿说你家太穷。”
听此一说，姚继目瞪口呆了，小楼也更加怀疑姚继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楼生。这时他想起儿子唯一的记号，把姚继拉到一边问：“你小肚子下是不是有一颗蚕豆大小的黑痣？”
姚继说：“有这样的黑痣。”
小楼大喜，高叫道：“你真是我的儿子！天赐奇缘，使我们骨肉团圆，可喜可贺！”说完，全家人一齐跪倒，拜谢天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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